《太平广记·再生七》
江陵尉薛涛，以乾元中，死三日活。自言初逢一吏，持帖云，王使追。押帖作祜字。涛未审是何王，鞴马便去。行可十馀里。至一城，其吏排闼，便入厅中。一人羽卫如王者，涛入再拜。王问：“君是荆州吏耶。”涛曰是。王曰：“罪何多也。今诉君者，不可胜数。”对曰：“往任成固县尉，成固主进鹰鹞，涛典其事，不得不杀，杀多诚有之。”王曰：“杀有私乎。曰：“亦有之。公私孰多。曰：“私少于公。”王曰：“诚之然。君禄福有厚，寿命未已。彼亦无如君何，不得不追对耳。”令涛出门，遍谢诸命。涛至，见雉兔等遍满数顷，皆飞走逼涛。涛云：“天子按鹰鹞，非我所为。观君辈意旨，尽欲杀我，其何故也。适奉命。为君写经像。使皆托生。何必衆人杀一命也。”王又令人传语。久之，稍稍引去。涛入，王谓之曰：“君算未尽。故特为君计。还宜作功德，以自赎耳。”涛再拜数四，王问：“君读书否。曰：“颇常读之。”又问：“知晋朝有羊祜否。曰：“知之。王曰：“即我是也。我昔在荆州，曾为刺史，卒官舍，故见君江陵之吏，增依依耳。”言讫辞出，命所追之吏送之归舍，遂活。出《广异记》
1
我叫薛二妞，住在岘山脚下的小村子。
爹爹已经去世，娘亲常年卧病在床。我和哥哥大牛、弟弟三宝轮流下地干活，艰难度日。
听说前些年，有个叫安禄山的大恶人造反，然后北方就陷入了战乱。虽然没有直接波及到这里，却让我们承受的赋税越来越沉重。还有传闻说，很快就会有官吏到村里掳人充兵，于是乡亲们都在计划逃走。
娘亲走不动路，劝我们不要管她，赶紧收拾行囊去江陵找一位叫薛涛的叔叔。他是父亲的弟弟，早年去了江陵定居，兴许可以照拂我们。
任她如何呵斥，我们也无法下定决心抛弃自己的亲生母亲。终于有一天，当我把早饭端进娘亲卧房时，发现她已经断气。
大牛含泪说，走之前至少要把她下葬，首先要去当年埋葬父亲的地方新挖一个坟坑。
此时门响了。我们以为是传闻中的官兵，面面相觑。
我让大牛和三宝躲进橱柜，独自去开门，看到的却是一位缓带轻裘、风度翩翩的先生。
他客气地向我作了一揖：“鄙姓羊，路过此地，希望借宿一晚。”
这么敏感的时期，没人敢收留来路不明的外乡人。但我看到他手腕上戴着金环，身后还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，想必有钱有势。
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，轻笑着递给我一个用锦缎缝制的小袋：“好处自然是少不了的。”
我承认自己是见钱眼开的庸俗之辈，打开袋口看到满满的铜钱，当即想答应。忽然又想到家中之事，闷闷地告诉他：“家母刚刚去世，还未下葬，请您另寻别处吧。”
此时三宝突然从橱柜里跳出来，冲着羊先生说：“若是能帮我们安葬母亲，就让你留宿。”
我正想斥责三宝的失礼，羊先生却一口答应，还详细问询墓地的情况，似乎颇懂风水。
商议完毕后，羊先生转身回到车里，跟车中人低声说了些什么。再出来时已经脱去宽袖外袍，从大牛手中接过铁铲，熟练地扛在肩上，跟着他们下地挖土去了。
我在惊讶之余，才注意到车中还坐着一人。恰巧一阵风吹开了车帘，我看见那是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公子，相貌比羊先生年轻，一动不动地抱着羊先生留下的外袍，表情冷淡，不知所想。
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。
并非这位公子看起来有多么气势逼人，相反，他的眉目其实是相当柔和的。只是……始终一点儿声响也没有，让我无端想到此时床上躺着的母亲也是这般安静。
2
在羊先生的帮助下我们很快为娘亲造好坟墓，将她下葬。羊先生还亲手撰写了挽联，挂在简易的墓碑上。
回到家后，大牛二话不说就把家里仅剩的两只鸡抓起来，要宰掉炖汤款待客人。
羊先生忙说使不得，我向他解释：“这个地方已经住不下去，我们三个要出发去江陵。这些牲畜也没法带走，不如吃了。”
羊先生问：“可你们并无马匹，要如何去呢？”
一针见血的问题让我们陷入沉默。
实际上就算有马，我和三宝也不会骑，只能徒步前往。三个孩子想要靠着这点盘缠一路走到江陵，简直是痴人说梦。
羊先生看出了我们的困窘，微微一笑：“碰巧我也要往江陵方向去，可以捎你们一程。”
“当真？！”
三宝欢呼雀跃，我却有些疑问：“可是您的马车，载不下这么多人吧？”
“我自有办法，你们就放心吧。”羊先生胸有成竹地说道。
到了要开饭的时候，羊先生把那位公子扶下车来，向我们介绍道：“这位是我的朋友，姓陆。他怕生，不爱说话，你们别见怪。”
不吃不喝在车里坐了半天的陆公子依然是那副淡漠的表情，被羊先生挽着手带到餐桌前。羊先生用非常温柔的语气对他说：“这是孩子们特意招待咱们的，幼节你多喝点哦。”
幼节是陆公子的名字吗？陆幼节这名字，为何听起来有点耳熟？
陆公子看起来对这热腾腾的鸡汤着实没有兴趣，面无表情地喝了起来。羊先生在他身侧坐下，边吃边跟我们聊天。
原来陆公子身患五感薄弱的怪病，所以对一切事物都反应迟钝，而羊先生此行就是为了带好友治病。他们已经去过很多地方寻访名医，也有很多谐趣的经历。
羊先生所讲的那些奇人异事，是我们闻所未闻的。大牛和三宝眼睛都直了，对侃侃而谈的羊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我在心里有些怀疑这些故事是否是真实的。他们聊得火热之时，陆公子放下碗筷，示意他吃饱了。虽然大牛做饭的手艺相当不错，但在味觉麻木的陆先生尝起来，恐怕是味同嚼蜡吧。每一顿饭都这样难熬，实在可怜。
“两位不嫌弃的话，今晚就住我的卧房吧。”我主动提议道，大牛和三宝的房间太过杂乱，母亲的房间显然也是不合适给外人住，“委屈羊先生和陆公子凑合一晚，可以吗？”
“感激不尽。这一路上多的是在马车里过夜，能睡到床榻已经很好了。”
羊先生和陆公子两个大男人挤在同一车厢里睡觉？那画面还真是难以想象呢。
而我就在三宝的房间里打地铺凑合一晚。理所当然地，我失眠了。毕竟我又不像我的兄弟一样没心没肺，满脑子都是疑虑：羊先生到底要如何带我们去江陵？
不知在硬邦邦的地上躺了多久，我听到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。悄悄爬起来，透过窗户往外望，发现羊先生和陆公子居然在外面。他们上了马车，然后向着远处的岘山驶去，那马儿也非常安分地没有发出任何嘶鸣。
这是做什么，大半夜上山也太危险了吧，必须阻止他们——我正要推窗大喊，又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。
也许他们打算抛弃我们这三个累赘，趁夜色不辞而别？
我本来就不信任羊先生，因为我不相信这世上有平白无故的好意。
最终我没有追出去，也没有喊醒大牛三宝，而是默默回到了自己的铺盖上。眼眶不知为何有些湿润，我把脸埋在枕头里，沉沉睡去。
第二天唤醒我的是敲门声，羊先生再一次出现在家门口，身后跟着两辆马车。
“早安，我已经给你们找来车了。我和幼节同车，在前面带路。大牛你来驭马，二妞、三宝在车上坐稳。咱们这就出发去江陵吧。”
不敢去看他热情的笑脸，我依然不信任羊先生，但不得不承认，他确实是一个奇人。
在我们把行李搬上车的时候，冷若冰霜的陆公子一反常态地凑过来，似乎也想帮忙，但被我们谢绝。
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，陆先生的面色看起来比昨天红润许多，僵硬的表情也出现了变化，嘴角甚至有一丝笑意。
他们昨晚到底去山上做什么了呢？我咬咬牙，按捺住好奇心，没有发问。
3
赶路的日子非常辛苦。虽然这两匹马跑起来轻松得如履平地，车上的我们却是被颠簸得晕头转向，时不时就要停车缓上一缓。太阳落山时我们所在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，只好在车上过夜。
大牛和三宝累得倒头就睡，用毯子把自己裹成粽子的模样非常滑稽。而我又失眠了，挑开车帘往另一辆车的方向望去，心里止不住地好奇，羊先生和陆公子现在挤在一起的场景又是什么样子呢。
这一看不打紧，正巧看到羊先生扶着陆公子走下车来，往树林深处去了。
这两个人，每晚都不安生睡觉，怎么做到第二天反而更有活力的？
我蹑手蹑脚地爬下车去，一抬头发现被系在树上的两匹马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。所幸它们以站姿也能睡得很沉稳，并没有发现快步经过的我。
那两个人并没有走太远，停在一条小溪前，铺开毯子席地而坐，不知道要做什么事。
“幼节，你……”羊先生的低语被溪流声所掩盖，听不真切。
我躲在一棵不远不近的树干后，开始后悔自己这是在做什么。平时我最爱训斥三宝失礼，如今怎么带头做出这般不合礼法的偷窥举动来了呢？
趁着还没有被任何人和动物发现，就此回去吧。在我准备返回时，那边隐约传来一个低微的男声，在断断续续地在喊“叔子”，似乎是在哀求。
只看一眼、只看一眼。我默念着，从树干后探出头来，迷离的月光映照着的虚幻的场景。
我看到陆公子衣衫不整地跪在毯子和毛茸茸的斗篷上，而羊先生从身后压制住他，用手掐着他的脖子。
那陌生的声音，原来是陆公子的。大概因为很久没说过话，嗓音有些沙哑。他生得瘦小，被羊先生这样对待也毫无还手之力，颤抖着身子喘得很厉害。
我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。羊先生果然不是好人！他多半是什么正在潜逃的绑匪，挟持了陆公子，私下里用了些残忍的手段，才让陆公子不敢反抗。
可怜我们三个轻信他的小鬼头，只怕也要被他卖掉做奴隶了。
我屏住呼吸，心想自己绝对不能暴露，万一被杀人灭口，就什么都完了……坚持到有人烟的地方，或许还能求救。
羊先生终于松开了手，又故作亲昵地抱住脱力的陆公子，似是在安抚。我趁机俯身，也顾不上形象，以半爬半滚的姿势冲回自己车中，裹紧了毯子装睡。
过了很久那两个人才回来。陆公子不知道遭受了什么虐待，似乎已经走不动路，羊先生抱着他上了车，若有似无地往我这边看了一眼。
由于担惊受怕，我一整夜无法入睡，也不敢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兄弟们。这两个家伙心无城府，肯定会暴露。
第二天我顶着黑眼圈，勉强啃了几口干粮，一路唉声叹气，喃喃自语：“总觉得我们无法平安到达目的地。”
三宝指了指车外，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：“你在说什么，前面不就是江陵城了吗？”
“诶？”
这马儿居然如此迅速，一天一夜就能赶到江陵？
守城士兵叫我们下车接受检查时，我如梦方醒，心想这或许是个求救的好机会。眼看羊先生正在被盘问，我准备吼上一嗓子，让他们当场拿下这个人贩子。
突然一双冰凉的手，捏了捏我的脸颊。我打了个寒颤，抬眼对上陆公子黝黑的眸子。
“啊……”
也许是一路奔波实在是太疲惫，我顿时泄了力气，非但什么都没喊出来，还晕倒在他怀里。
意识朦胧间我听见羊先生说：“看，孩子都累成这样了，快点放我们进城休息吧。”
4
陆公子的眼眸没有光亮，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，把人拖入其中，喘不过气来。
我在水中拼命挣扎，终于冲破梦魇，惊醒时发现身上当真湿漉漉的——似乎是发烧出的汗。
这个房间虽不宽敞，装饰却比我家要典雅得多。陆公子坐在床边，膝上有一卷书，看到我醒来，也没有吭声，只是自顾自倒了杯水。
“你和羊先生是一伙的。”此时我已经很肯定，眼前文质彬彬的公子也绝非善类，“大牛和三宝呢？你们把他们怎么了！”
陆公子并不打算回应我的质问，而是递过来茶杯，我自然是不敢喝。
“你刚退烧，得喝水。”他微微蹙眉，竟然像唠家常一样劝我，“很久以前，我也有像你这么大的女儿……”
“谁敢喝你给的东西！”
陆公子噤声了，在他再度开口之前，嘈杂的脚步声逼近这间屋子。
“二妞？二妞醒了！”
是大牛和三宝，他们的眼睛看起来都红肿着，像是刚哭过。跟在他们身后的羊先生也是面色凝重，并没有往常的笑意。
我赶忙检查两人身上有没有什么异样，问道：“你们这是去哪儿了？我们现在又在哪里？”
“这里是客栈，你方才发烧晕过去了，羊先生就把你安置在这里，我们先行去薛府……”
“薛府？”
“嗯，我们也是跟城里人打听才得知，薛涛叔叔居然当上了江陵尉！可是、可是……”
说到这里，三宝忍不住又哭了起来。更加成熟稳重的大牛接过话：“就在一日前，叔叔不慎坠马失去了意识。郎中说救不活的，可以准备丧事了。”
最后的希望居然就这样破灭，我也没了主意，与他们一样不知所措。
陆公子再次把茶杯推过来，我自暴自弃般接过喝下，却一不小心把自己呛到。大牛和三宝手忙脚乱地为我顺气，等我们渐渐安静下来，羊先生才拍了拍手，示意我们听他说：“今晚你们且在此处住下，明日兴许会有转机。”
“怎么可能有转机，莫非你连让叔叔起死回生都能做到？”我的质疑脱口而出。
陆公子突然站起身来，拂袖推门而去。我们面面相觑，不知道他为何耍脾气。羊先生尴尬地挠了挠头，再次叮嘱我们晚上不要乱跑，也随之而去。
“那，我和大牛去隔壁屋了，二妞你多喝水，有什么情况要喊我们哦。”三宝抹干眼睛，一副憨头憨脑的样子，“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羊先生，但是我觉得吧，他这个人，或许真的能做到一切不可思议的事。”
我捡起陆公子丢下的书瞅了眼，大约是《晋书》中的某一卷。我识不得那么多字，读不来，就将它塞在枕下。
想起陆公子之前所说过的话，只觉得荒谬。他那么年轻的人，怎么可能在“很久以前”有个像我一样大的女儿呢？套近乎也要讲究常理吧。
5
陆抗坐在客栈的屋檐上，望着圆月一言不发。
这片夜空与记忆中的模样并无二致，然而脚下的土地，已经变成了令他陌生的国度。
距离吴亡已经过去四百余年，如今的国家叫做“唐”——陆抗从长久的黑暗中被唤醒，得知了这一消息。
唤醒他的人自然是羊祜，但他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。他生前并未见过羊祜本人，而且那造型实在太诡异了。
眼前的中年男人穿着黑白相间的衣袍，眼睛里冒着幽蓝火光，头上还顶着一双巨大的羊角。怎么看都不像个人，更像是神，或者鬼。
长着羊角的鬼叔叔客气地向他自报家门：“在下羊祜，就是先前同你对峙的那个羊祜羊叔子。我死后在地府辛劳多年，终于谋得一官半职，彻查积攒旧务时发现，幼节你尚有一缕魂魄停留在地府，迟迟没有转世，定是有所遗憾。所以尝试令你回生，以遂心愿。”
陆抗张口想质问他，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。不仅如此，就连四肢也非常僵硬，他费了半天力气才抬起手腕，看到自己的双手——那是属于年轻人的皮肤，丝毫没有岁月的痕迹。
“你的身体里阳气不足，还不能自由行动。别担心，我会帮你调养好的。”羊祜展开一卷地图，在上面点了点，“只要回到阳间，在你生前所惦念的地方故地重游，就能逐渐恢复正常的样子……”
“幼节还在生我的气吗？”
羊祜亦爬上屋顶。陆抗回生以来一直都不给他好脸色，他捉摸不透对方的心思，不敢贸然上前，生怕那人一激动跳下去。
陆抗也不扭头看他，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：“你要去复活那个薛涛？就像……对我一样？你虽身为执掌死生的阎王，也不能总这般随性行事。”
羊祜恍然大悟，笑道：“莫非幼节是担心我行逆天改命之事，会遭天道反噬？”
陆抗不作声，算是默认了。羊祜凑近了些，试探着去碰陆抗冰凉的手指尖。
“薛涛是刚死之人，尚未到鬼门关接受宣判。我已经粗略看过他的‘罪状’，有宽释的余地。这是公正裁决，算不得大逆不道。”
“你可不要骗我。”陆抗这才松了口气，轻轻往身边倒去，正依在羊祜怀里。
羊祜顺势把他抱起来，小心翼翼地往楼下走去：“如今江陵也走了一遭，待此事了结，我们便去武昌吧。”
“好，听你的。”
陆抗抬眼，看到月光照在羊祜的脸庞上，颇有些沧桑的味道。“阎王爷”使用的这具身体要比他的年长一些，不过陆抗并不在意——反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，他们都是四百岁老妖了。
次日，薛家三个孩子发现羊陆二人已不知所踪，正在迷茫之时，忽有一人携仆从寻来客栈。
老板见了那人慌忙施礼：“参见薛都尉！您这是……康复了？”
此人正是江陵尉薛涛，看起来神清气爽，步履稳健，丝毫不像传闻中的将死之人。
“真的是叔叔吗？”
薛涛俯下身来抱起薛三宝，不自觉红了眼睛：“是我，如假包换。侄儿侄女，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们。以后跟着我，不会再让你们过苦日子了。”
众人都为这亲人相认的一幕感动之时，薛二妞想起羊先生说过的话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。
“羊先生和陆公子到底是什么人……不，他们真的是人吗？”她走上前去，忐忑地问道，“叔叔，你是怎么醒过来的？”
“这个说来话长啊。”
薛涛坐到椅子上，给众人讲述他的一番奇遇：“那日坐骑被鸟儿攻击受惊，我坠马之后来到一个黑暗的地方，有小鬼指引我面见阎王爷。阎王爷说我平日里杀生太多，遭到禽鸟报复，才有此一劫。我赶忙分辩，此为祭祀官事所迫，我私下并无滥杀之事。阎王爷查证我所言非虚，认定我并非罪不可恕，需得余生多做功德善事，偿还前半生的孽债，方能延年益寿。随后便令我起死回生。”
听者啧啧称奇，薛二妞又问：“那个阎王爷，莫非姓羊、或者姓陆？”
“哦，你怎么知道？”薛涛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，“不错。临别之时，阎王爷问我可知晋朝羊祜。我岂能不知？原来这位阎王爷正是羊公，死后仍在这荆襄之地的庇佑万民。”
薛三宝听得一头雾水：“羊祜是什么人？”
薛涛叹了口气：“唉，我要赶紧把你们送进学堂读书才是。羊公是晋朝太傅，曾在荆州做了许多利国利民的善举。他与吴国将领陆幼节虽是敌人却惺惺相惜，也是一段佳话。”
“陆……幼节……”
薛二妞感到晴天霹雳，差点就要再追问那羊公与敌将是不是有分桃断袖一般的关系。
她最终抿上嘴唇。如今的团聚都是拜羊先生和陆公子所赐，他们的私事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？若是有机会再相遇就好了，想要当面致谢，还有道歉……
但直觉告诉薛二妞，她再也见不到羊先生和陆公子了。
江陵尉薛涛，以乾元中，死三日活。自言初逢一吏，持帖云，王使追。押帖作祜字。涛未审是何王，鞴马便去。行可十馀里。至一城，其吏排闼，便入厅中。一人羽卫如王者，涛入再拜。王问：“君是荆州吏耶。”涛曰是。王曰：“罪何多也。今诉君者，不可胜数。”对曰：“往任成固县尉，成固主进鹰鹞，涛典其事，不得不杀，杀多诚有之。”王曰：“杀有私乎。曰：“亦有之。公私孰多。曰：“私少于公。”王曰：“诚之然。君禄福有厚，寿命未已。彼亦无如君何，不得不追对耳。”令涛出门，遍谢诸命。涛至，见雉兔等遍满数顷，皆飞走逼涛。涛云：“天子按鹰鹞，非我所为。观君辈意旨，尽欲杀我，其何故也。适奉命。为君写经像。使皆托生。何必衆人杀一命也。”王又令人传语。久之，稍稍引去。涛入，王谓之曰：“君算未尽。故特为君计。还宜作功德，以自赎耳。”涛再拜数四，王问：“君读书否。曰：“颇常读之。”又问：“知晋朝有羊祜否。曰：“知之。王曰：“即我是也。我昔在荆州，曾为刺史，卒官舍，故见君江陵之吏，增依依耳。”言讫辞出，命所追之吏送之归舍，遂活。出《广异记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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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叫薛二妞，住在岘山脚下的小村子。
爹爹已经去世，娘亲常年卧病在床。我和哥哥大牛、弟弟三宝轮流下地干活，艰难度日。
听说前些年，有个叫安禄山的大恶人造反，然后北方就陷入了战乱。虽然没有直接波及到这里，却让我们承受的赋税越来越沉重。还有传闻说，很快就会有官吏到村里掳人充兵，于是乡亲们都在计划逃走。
娘亲走不动路，劝我们不要管她，赶紧收拾行囊去江陵找一位叫薛涛的叔叔。他是父亲的弟弟，早年去了江陵定居，兴许可以照拂我们。
任她如何呵斥，我们也无法下定决心抛弃自己的亲生母亲。终于有一天，当我把早饭端进娘亲卧房时，发现她已经断气。
大牛含泪说，走之前至少要把她下葬，首先要去当年埋葬父亲的地方新挖一个坟坑。
此时门响了。我们以为是传闻中的官兵，面面相觑。
我让大牛和三宝躲进橱柜，独自去开门，看到的却是一位缓带轻裘、风度翩翩的先生。
他客气地向我作了一揖：“鄙姓羊，路过此地，希望借宿一晚。”
这么敏感的时期，没人敢收留来路不明的外乡人。但我看到他手腕上戴着金环，身后还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，想必有钱有势。
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，轻笑着递给我一个用锦缎缝制的小袋：“好处自然是少不了的。”
我承认自己是见钱眼开的庸俗之辈，打开袋口看到满满的铜钱，当即想答应。忽然又想到家中之事，闷闷地告诉他：“家母刚刚去世，还未下葬，请您另寻别处吧。”
此时三宝突然从橱柜里跳出来，冲着羊先生说：“若是能帮我们安葬母亲，就让你留宿。”
我正想斥责三宝的失礼，羊先生却一口答应，还详细问询墓地的情况，似乎颇懂风水。
商议完毕后，羊先生转身回到车里，跟车中人低声说了些什么。再出来时已经脱去宽袖外袍，从大牛手中接过铁铲，熟练地扛在肩上，跟着他们下地挖土去了。
我在惊讶之余，才注意到车中还坐着一人。恰巧一阵风吹开了车帘，我看见那是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公子，相貌比羊先生年轻，一动不动地抱着羊先生留下的外袍，表情冷淡，不知所想。
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。
并非这位公子看起来有多么气势逼人，相反，他的眉目其实是相当柔和的。只是……始终一点儿声响也没有，让我无端想到此时床上躺着的母亲也是这般安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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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羊先生的帮助下我们很快为娘亲造好坟墓，将她下葬。羊先生还亲手撰写了挽联，挂在简易的墓碑上。
回到家后，大牛二话不说就把家里仅剩的两只鸡抓起来，要宰掉炖汤款待客人。
羊先生忙说使不得，我向他解释：“这个地方已经住不下去，我们三个要出发去江陵。这些牲畜也没法带走，不如吃了。”
羊先生问：“可你们并无马匹，要如何去呢？”
一针见血的问题让我们陷入沉默。
实际上就算有马，我和三宝也不会骑，只能徒步前往。三个孩子想要靠着这点盘缠一路走到江陵，简直是痴人说梦。
羊先生看出了我们的困窘，微微一笑：“碰巧我也要往江陵方向去，可以捎你们一程。”
“当真？！”
三宝欢呼雀跃，我却有些疑问：“可是您的马车，载不下这么多人吧？”
“我自有办法，你们就放心吧。”羊先生胸有成竹地说道。
到了要开饭的时候，羊先生把那位公子扶下车来，向我们介绍道：“这位是我的朋友，姓陆。他怕生，不爱说话，你们别见怪。”
不吃不喝在车里坐了半天的陆公子依然是那副淡漠的表情，被羊先生挽着手带到餐桌前。羊先生用非常温柔的语气对他说：“这是孩子们特意招待咱们的，幼节你多喝点哦。”
幼节是陆公子的名字吗？陆幼节这名字，为何听起来有点耳熟？
陆公子看起来对这热腾腾的鸡汤着实没有兴趣，面无表情地喝了起来。羊先生在他身侧坐下，边吃边跟我们聊天。
原来陆公子身患五感薄弱的怪病，所以对一切事物都反应迟钝，而羊先生此行就是为了带好友治病。他们已经去过很多地方寻访名医，也有很多谐趣的经历。
羊先生所讲的那些奇人异事，是我们闻所未闻的。大牛和三宝眼睛都直了，对侃侃而谈的羊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我在心里有些怀疑这些故事是否是真实的。他们聊得火热之时，陆公子放下碗筷，示意他吃饱了。虽然大牛做饭的手艺相当不错，但在味觉麻木的陆先生尝起来，恐怕是味同嚼蜡吧。每一顿饭都这样难熬，实在可怜。
“两位不嫌弃的话，今晚就住我的卧房吧。”我主动提议道，大牛和三宝的房间太过杂乱，母亲的房间显然也是不合适给外人住，“委屈羊先生和陆公子凑合一晚，可以吗？”
“感激不尽。这一路上多的是在马车里过夜，能睡到床榻已经很好了。”
羊先生和陆公子两个大男人挤在同一车厢里睡觉？那画面还真是难以想象呢。
而我就在三宝的房间里打地铺凑合一晚。理所当然地，我失眠了。毕竟我又不像我的兄弟一样没心没肺，满脑子都是疑虑：羊先生到底要如何带我们去江陵？
不知在硬邦邦的地上躺了多久，我听到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。悄悄爬起来，透过窗户往外望，发现羊先生和陆公子居然在外面。他们上了马车，然后向着远处的岘山驶去，那马儿也非常安分地没有发出任何嘶鸣。
这是做什么，大半夜上山也太危险了吧，必须阻止他们——我正要推窗大喊，又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。
也许他们打算抛弃我们这三个累赘，趁夜色不辞而别？
我本来就不信任羊先生，因为我不相信这世上有平白无故的好意。
最终我没有追出去，也没有喊醒大牛三宝，而是默默回到了自己的铺盖上。眼眶不知为何有些湿润，我把脸埋在枕头里，沉沉睡去。
第二天唤醒我的是敲门声，羊先生再一次出现在家门口，身后跟着两辆马车。
“早安，我已经给你们找来车了。我和幼节同车，在前面带路。大牛你来驭马，二妞、三宝在车上坐稳。咱们这就出发去江陵吧。”
不敢去看他热情的笑脸，我依然不信任羊先生，但不得不承认，他确实是一个奇人。
在我们把行李搬上车的时候，冷若冰霜的陆公子一反常态地凑过来，似乎也想帮忙，但被我们谢绝。
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，陆先生的面色看起来比昨天红润许多，僵硬的表情也出现了变化，嘴角甚至有一丝笑意。
他们昨晚到底去山上做什么了呢？我咬咬牙，按捺住好奇心，没有发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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赶路的日子非常辛苦。虽然这两匹马跑起来轻松得如履平地，车上的我们却是被颠簸得晕头转向，时不时就要停车缓上一缓。太阳落山时我们所在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，只好在车上过夜。
大牛和三宝累得倒头就睡，用毯子把自己裹成粽子的模样非常滑稽。而我又失眠了，挑开车帘往另一辆车的方向望去，心里止不住地好奇，羊先生和陆公子现在挤在一起的场景又是什么样子呢。
这一看不打紧，正巧看到羊先生扶着陆公子走下车来，往树林深处去了。
这两个人，每晚都不安生睡觉，怎么做到第二天反而更有活力的？
我蹑手蹑脚地爬下车去，一抬头发现被系在树上的两匹马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。所幸它们以站姿也能睡得很沉稳，并没有发现快步经过的我。
那两个人并没有走太远，停在一条小溪前，铺开毯子席地而坐，不知道要做什么事。
“幼节，你……”羊先生的低语被溪流声所掩盖，听不真切。
我躲在一棵不远不近的树干后，开始后悔自己这是在做什么。平时我最爱训斥三宝失礼，如今怎么带头做出这般不合礼法的偷窥举动来了呢？
趁着还没有被任何人和动物发现，就此回去吧。在我准备返回时，那边隐约传来一个低微的男声，在断断续续地在喊“叔子”，似乎是在哀求。
只看一眼、只看一眼。我默念着，从树干后探出头来，迷离的月光映照着的虚幻的场景。
我看到陆公子衣衫不整地跪在毯子和毛茸茸的斗篷上，而羊先生从身后压制住他，用手掐着他的脖子。
那陌生的声音，原来是陆公子的。大概因为很久没说过话，嗓音有些沙哑。他生得瘦小，被羊先生这样对待也毫无还手之力，颤抖着身子喘得很厉害。
我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。羊先生果然不是好人！他多半是什么正在潜逃的绑匪，挟持了陆公子，私下里用了些残忍的手段，才让陆公子不敢反抗。
可怜我们三个轻信他的小鬼头，只怕也要被他卖掉做奴隶了。
我屏住呼吸，心想自己绝对不能暴露，万一被杀人灭口，就什么都完了……坚持到有人烟的地方，或许还能求救。
羊先生终于松开了手，又故作亲昵地抱住脱力的陆公子，似是在安抚。我趁机俯身，也顾不上形象，以半爬半滚的姿势冲回自己车中，裹紧了毯子装睡。
过了很久那两个人才回来。陆公子不知道遭受了什么虐待，似乎已经走不动路，羊先生抱着他上了车，若有似无地往我这边看了一眼。
由于担惊受怕，我一整夜无法入睡，也不敢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兄弟们。这两个家伙心无城府，肯定会暴露。
第二天我顶着黑眼圈，勉强啃了几口干粮，一路唉声叹气，喃喃自语：“总觉得我们无法平安到达目的地。”
三宝指了指车外，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：“你在说什么，前面不就是江陵城了吗？”
“诶？”
这马儿居然如此迅速，一天一夜就能赶到江陵？
守城士兵叫我们下车接受检查时，我如梦方醒，心想这或许是个求救的好机会。眼看羊先生正在被盘问，我准备吼上一嗓子，让他们当场拿下这个人贩子。
突然一双冰凉的手，捏了捏我的脸颊。我打了个寒颤，抬眼对上陆公子黝黑的眸子。
“啊……”
也许是一路奔波实在是太疲惫，我顿时泄了力气，非但什么都没喊出来，还晕倒在他怀里。
意识朦胧间我听见羊先生说：“看，孩子都累成这样了，快点放我们进城休息吧。”
4
陆公子的眼眸没有光亮，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，把人拖入其中，喘不过气来。
我在水中拼命挣扎，终于冲破梦魇，惊醒时发现身上当真湿漉漉的——似乎是发烧出的汗。
这个房间虽不宽敞，装饰却比我家要典雅得多。陆公子坐在床边，膝上有一卷书，看到我醒来，也没有吭声，只是自顾自倒了杯水。
“你和羊先生是一伙的。”此时我已经很肯定，眼前文质彬彬的公子也绝非善类，“大牛和三宝呢？你们把他们怎么了！”
陆公子并不打算回应我的质问，而是递过来茶杯，我自然是不敢喝。
“你刚退烧，得喝水。”他微微蹙眉，竟然像唠家常一样劝我，“很久以前，我也有像你这么大的女儿……”
“谁敢喝你给的东西！”
陆公子噤声了，在他再度开口之前，嘈杂的脚步声逼近这间屋子。
“二妞？二妞醒了！”
是大牛和三宝，他们的眼睛看起来都红肿着，像是刚哭过。跟在他们身后的羊先生也是面色凝重，并没有往常的笑意。
我赶忙检查两人身上有没有什么异样，问道：“你们这是去哪儿了？我们现在又在哪里？”
“这里是客栈，你方才发烧晕过去了，羊先生就把你安置在这里，我们先行去薛府……”
“薛府？”
“嗯，我们也是跟城里人打听才得知，薛涛叔叔居然当上了江陵尉！可是、可是……”
说到这里，三宝忍不住又哭了起来。更加成熟稳重的大牛接过话：“就在一日前，叔叔不慎坠马失去了意识。郎中说救不活的，可以准备丧事了。”
最后的希望居然就这样破灭，我也没了主意，与他们一样不知所措。
陆公子再次把茶杯推过来，我自暴自弃般接过喝下，却一不小心把自己呛到。大牛和三宝手忙脚乱地为我顺气，等我们渐渐安静下来，羊先生才拍了拍手，示意我们听他说：“今晚你们且在此处住下，明日兴许会有转机。”
“怎么可能有转机，莫非你连让叔叔起死回生都能做到？”我的质疑脱口而出。
陆公子突然站起身来，拂袖推门而去。我们面面相觑，不知道他为何耍脾气。羊先生尴尬地挠了挠头，再次叮嘱我们晚上不要乱跑，也随之而去。
“那，我和大牛去隔壁屋了，二妞你多喝水，有什么情况要喊我们哦。”三宝抹干眼睛，一副憨头憨脑的样子，“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羊先生，但是我觉得吧，他这个人，或许真的能做到一切不可思议的事。”
我捡起陆公子丢下的书瞅了眼，大约是《晋书》中的某一卷。我识不得那么多字，读不来，就将它塞在枕下。
想起陆公子之前所说过的话，只觉得荒谬。他那么年轻的人，怎么可能在“很久以前”有个像我一样大的女儿呢？套近乎也要讲究常理吧。
5
陆抗坐在客栈的屋檐上，望着圆月一言不发。
这片夜空与记忆中的模样并无二致，然而脚下的土地，已经变成了令他陌生的国度。
距离吴亡已经过去四百余年，如今的国家叫做“唐”——陆抗从长久的黑暗中被唤醒，得知了这一消息。
唤醒他的人自然是羊祜，但他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。他生前并未见过羊祜本人，而且那造型实在太诡异了。
眼前的中年男人穿着黑白相间的衣袍，眼睛里冒着幽蓝火光，头上还顶着一双巨大的羊角。怎么看都不像个人，更像是神，或者鬼。
长着羊角的鬼叔叔客气地向他自报家门：“在下羊祜，就是先前同你对峙的那个羊祜羊叔子。我死后在地府辛劳多年，终于谋得一官半职，彻查积攒旧务时发现，幼节你尚有一缕魂魄停留在地府，迟迟没有转世，定是有所遗憾。所以尝试令你回生，以遂心愿。”
陆抗张口想质问他，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。不仅如此，就连四肢也非常僵硬，他费了半天力气才抬起手腕，看到自己的双手——那是属于年轻人的皮肤，丝毫没有岁月的痕迹。
“你的身体里阳气不足，还不能自由行动。别担心，我会帮你调养好的。”羊祜展开一卷地图，在上面点了点，“只要回到阳间，在你生前所惦念的地方故地重游，就能逐渐恢复正常的样子……”
“幼节还在生我的气吗？”
羊祜亦爬上屋顶。陆抗回生以来一直都不给他好脸色，他捉摸不透对方的心思，不敢贸然上前，生怕那人一激动跳下去。
陆抗也不扭头看他，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：“你要去复活那个薛涛？就像……对我一样？你虽身为执掌死生的阎王，也不能总这般随性行事。”
羊祜恍然大悟，笑道：“莫非幼节是担心我行逆天改命之事，会遭天道反噬？”
陆抗不作声，算是默认了。羊祜凑近了些，试探着去碰陆抗冰凉的手指尖。
“薛涛是刚死之人，尚未到鬼门关接受宣判。我已经粗略看过他的‘罪状’，有宽释的余地。这是公正裁决，算不得大逆不道。”
“你可不要骗我。”陆抗这才松了口气，轻轻往身边倒去，正依在羊祜怀里。
羊祜顺势把他抱起来，小心翼翼地往楼下走去：“如今江陵也走了一遭，待此事了结，我们便去武昌吧。”
“好，听你的。”
陆抗抬眼，看到月光照在羊祜的脸庞上，颇有些沧桑的味道。“阎王爷”使用的这具身体要比他的年长一些，不过陆抗并不在意——反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，他们都是四百岁老妖了。
次日，薛家三个孩子发现羊陆二人已不知所踪，正在迷茫之时，忽有一人携仆从寻来客栈。
老板见了那人慌忙施礼：“参见薛都尉！您这是……康复了？”
此人正是江陵尉薛涛，看起来神清气爽，步履稳健，丝毫不像传闻中的将死之人。
“真的是叔叔吗？”
薛涛俯下身来抱起薛三宝，不自觉红了眼睛：“是我，如假包换。侄儿侄女，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们。以后跟着我，不会再让你们过苦日子了。”
众人都为这亲人相认的一幕感动之时，薛二妞想起羊先生说过的话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。
“羊先生和陆公子到底是什么人……不，他们真的是人吗？”她走上前去，忐忑地问道，“叔叔，你是怎么醒过来的？”
“这个说来话长啊。”
薛涛坐到椅子上，给众人讲述他的一番奇遇：“那日坐骑被鸟儿攻击受惊，我坠马之后来到一个黑暗的地方，有小鬼指引我面见阎王爷。阎王爷说我平日里杀生太多，遭到禽鸟报复，才有此一劫。我赶忙分辩，此为祭祀官事所迫，我私下并无滥杀之事。阎王爷查证我所言非虚，认定我并非罪不可恕，需得余生多做功德善事，偿还前半生的孽债，方能延年益寿。随后便令我起死回生。”
听者啧啧称奇，薛二妞又问：“那个阎王爷，莫非姓羊、或者姓陆？”
“哦，你怎么知道？”薛涛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，“不错。临别之时，阎王爷问我可知晋朝羊祜。我岂能不知？原来这位阎王爷正是羊公，死后仍在这荆襄之地的庇佑万民。”
薛三宝听得一头雾水：“羊祜是什么人？”
薛涛叹了口气：“唉，我要赶紧把你们送进学堂读书才是。羊公是晋朝太傅，曾在荆州做了许多利国利民的善举。他与吴国将领陆幼节虽是敌人却惺惺相惜，也是一段佳话。”
“陆……幼节……”
薛二妞感到晴天霹雳，差点就要再追问那羊公与敌将是不是有分桃断袖一般的关系。
她最终抿上嘴唇。如今的团聚都是拜羊先生和陆公子所赐，他们的私事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？若是有机会再相遇就好了，想要当面致谢，还有道歉……
但直觉告诉薛二妞，她再也见不到羊先生和陆公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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